珍妃

那是珍妃生命的最后一幕，时隔多年，目击者依然清晰地记着。

（珍小主）一张清水脸儿，头上两把头摘去了两边的络子，淡青色的绸子长旗袍，脚底下是普通的墨绿色的缎鞋，这是一副戴罪妃嫔的装束。她始终不发一言，大概她也很清楚，等待她的不会是什么幸运的事。

到了颐和轩，老太后已经端坐在那里了。我进前请跪安复旨，说珍小主奉旨到。我用眼一瞧，颐和轩里一个侍女也没有，空落落的只有老太后一个人坐在那里，我很奇怪。

珍小主进前叩头，道吉祥，完了就一直跪在地下，低头听训。这时屋子里静得掉地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楚。

珍妃

老太后直截了当地说：“洋人要打进城里来了。外头乱糟糟，谁也保不定怎么样，万一受到了污辱，那就丢尽了皇家的脸，也对不起列祖列宗，你应当明白。”话说得很坚决。老太后下巴扬着，眼连瞧也不瞧珍妃，静等回话。

珍妃愣了一下说：“我明白，不曾给祖宗丢人。”

太后说：“你年轻，容易惹事！我们要避一避，带你走不方便。”

珍妃说：“您可以避一避，可以留皇上坐镇京师，维持大局。”

就这几句话戳了老太后的心窝子了。老太后马上把脸一翻，大声呵斥说：“你死在临头，还敢胡说！”

珍妃说：“我没有应死的罪！”

老太后说：“不管你有罪没罪，也得死！”

珍妃说：“我要见皇上一面。皇上没让我死！”

太后说：“皇上也救不了你。把她扔到井里头去，来人哪！”

就这样，我和王徳环一起连揪带推，把珍妃推到贞顺门内的井里。珍妃自始至终嚷着要见皇上！最后大声喊：“皇上，来世再报恩啦！”

光绪与珍妃

我敢说，这是老太后深思熟虑要除掉珍妃，并不是在逃跑前，心慌意乱，匆匆忙忙，一生气，下令把她推下井的。

我不会忘掉那一段事，那时我一生经历的最惨的一段往事。回想过去，很佩服二十五岁的珍妃，说出话来比刀子都锋利，死在临头，一点也不打颤……噎得老太后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，只能耍蛮。在冷宫里待了三年之久的人，能说出这样的话，真是了不起。

这里的“我”便是奉太后懿旨亲手将珍妃推入贞顺门水井里的崔玉贵。这些口述历史文献，来源于《宫女谈往录》一书。当时崔玉贵在宫中是仅次于李莲英的“二总管”，也是慈禧的心腹太监。据说，他还是慈禧弟弟的干儿子，也就是裕隆皇后的干弟弟。

戊戌政变之后，光绪帝被幽禁于瀛台，而支持变法的珍妃则被囚禁于钟粹宫后北三所最西边的房子里，明朝时这里是给奶妈们养老的地方。瀛台是中南海湖中的一个小岛，从明朝以来，瀛台便盖有宫殿厅堂，到了清代，建筑师根据蓬莱仙山的传说，把它变成了人间仙境似的造型。讽刺的是，最后到了光绪这里，人间仙境变成了世间最豪华的监狱。从此，珍妃与光绪这对恩爱夫妻，就这样隔着湖水隔着宫墙，永难再见了。

珍妃

据崔玉贵回忆，关押珍妃的屋子里，门是由外反锁的，只有一扇窗户可以打开，洗漱、吃饭都是由窗户递进去。珍妃吃的是下等人的饭食，一天有两次倒马桶，由慈禧两个亲信太监轮流监视。遇到节日、忌日、初一、十五午饭时间，老太监还要奉旨申斥珍妃，就是由他们代表慈禧，指着珍妃的鼻子，列数其罪过。申斥结束后，珍妃必须向上叩首谢恩。这样的非人生活持续了三年。

1900年，慈禧偏信了载漪、刚毅等人关于义和团力量的夸大报告，一意孤行，贸然向洋人宣战，从而导致了八国联军的入侵，大军压境，由天津登陆，北京沦陷。慈禧就像一个输光的赌徒，此时唯一能做的只能是逃跑。

其实清朝最高掌权者丢弃皇家的威严，这也不是第一次了。早在40年前，英法联军逼近北京时，咸丰帝就挟众嫔妃及大臣躲到了承德避暑山庄，一去就不肯走了，最终还死在了那里。而慈禧恰好就是逃跑妃嫔中的一员，当时她还只是懿贵妃。

在1900年8月中旬西逃之前，光绪曾向慈禧请求留在北京，他打算“亲往东交民巷向各国使臣面谈”，以求议和。光绪的意图很明显，他除了要在议和中尽可能减少国家的损失之外，还想借机摆脱慈禧的控制，重新夺回执政大权。然而，深谙权谋的慈禧早就看透了光绪的心思，她不会给他任何翻身的机会。最终慈禧拒绝了光绪的请求。她决意带光绪一同逃跑，并出发之前解决了一直令她耿耿嫉恨的珍妃。

珍妃剧照

在李敖的历史小说《北京法源寺》里，写光绪帝在临出发前，发现逃跑的队伍里少了珍妃，他赶紧飞奔到宫里。赶到贞顺门，正看到珍妃被太监推到井边，光绪皇帝大叫着跑上前，可惜已经太迟了，哀呼的嘶喊在快速减弱，扑通的落水声从深井传出，此刻光绪帝距离井边只有十步之遥。慈禧若无其事地，把双手上下交互错打了一下，冷冷地说了声：“把皇上拉起来，咱们走吧！”

光绪帝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妃子被迫害致死，这样的情节加重了故事的悲剧性，却与史实不符。据慈禧的近身宫女何荣儿回忆，珍妃被害时，光绪帝还被囚在瀛台。他是在西逃路上才得知珍妃被害的，“在逃亡的路上，我看到了光绪，眼睛像死羊一样，呆呆的……死了爱妃问都不敢问一声，也真让人可怜了”。

《辛丑条约》签订后，慈禧和光绪回銮，为了平息事态，也为了在洋人面前作秀，慈禧将珍妃之死的责任全部推在了崔玉贵身上，老太后声称：她当时并没有把珍妃推到井里的心，只在气头上说，不听话就把她扔到井里去，是崔玉贵逞能硬把珍妃扔下去的。后来，慈禧下令，将崔玉贵撵出宫，以作惩戒。

崔玉贵晚年和老宫女何荣儿会面，说起了这段沾满了血腥杀戮的往事，这才有幸被记录在了书里。

中间为慈禧，左一为光绪的瑾妃，右一为光绪的裕隆皇后

慈禧还下旨，要珍妃家人入宫打捞遗体。珍妃遗体在井内浸泡了一年半有余，被打捞上来时，已是面目全非惨不忍睹，一条腿被折断。珍妃弟志锜含泪将姐姐曲着的腿捋直，然后草草埋在北京西直门外田村，那本是埋葬太监宫女的地方。为掩人耳目，慈禧将珍妃加恩追赠贵妃，光绪帝亲题碑谥“怋恪珍贵妃”。打捞的那天，光绪帝没有亲临现场，或许他是不忍再见珍妃腐蚀凌乱的遗容，或许他是不愿接受珍妃已逝的事实，因为那个冰清美丽、玉净花明的刚烈女子，永远活在了他的心里。

珍妃死后，光绪没再宠幸过任何妃嫔，他留下了珍妃的一束青丝，和她在北三所用过的一顶蚊帐，日日睹物思人，熬过了生命最后的八年时光。

珍妃井